对话江南 | 王国平：江南光影里的大空间

今年6月，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佳作纷呈、好戏连台之时，著名海派导演王国平宣布启动20部电影故事片的创作计划，其中包括与苏州有关的《郑和下西洋》和《雷允上传人》。熟悉王国平的人都知道，他从小有个电影梦，却阴差阳错分配进电视台工作了一辈子。近四十年的时间里，他一路开疆拓土、披荆斩棘，创造了无数个“第一”，成为旅游形象传播领域的佼佼者。

2021年，王国平领衔与有关旅行社共同设计10条旅游线路，导演、拍摄并发布100条短视频，获评上海市文创基金扶持项目，引发行业专家热议，成功探索文旅宣传推广的新模式和订购旅游线路的新手段。去年“中国旅游日”，他启动100集系列短视频《沿着徐霞客线路去旅游》和1000集系列短视频《跟着王国平镜头看天下》，今年“中国旅游日”，他启动1000集系列短视频《沿着郑和下西洋去旅游》。而在他今年宣布启动的电影故事片创作计划中，也有一部《徐霞客传奇》。一直渴望成为“当代徐霞客”的他，将通过寻找与发现400多年前“游圣”丈量天下的足迹，讴歌和展现今日旅游新境界、新成就。

王国平近影（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王国平祖籍浙江湖州，从小喝着黄浦江水，吃着大饼油条、粢饭团子、豆浆，听着外滩海关钟声长大。他说，传播和推广好滋养他的江南文化、海派文化，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使命。虽然已退休两年，但对他而言，从事艺术工作永不退休。今年底，王国平撰写的25万字理论专著《电影票房，谁主沉浮》和《超现实理想主义新海派电影美学》将出版发行，或能为电影投资商、导演、制片人提供有益参考。如今，他自己也将有机会圆儿时的梦想，朝着真正的电影目标进发。

把电视当作电影拍

苏州日报：香港有位王导，今年初他的作品《繁花》带火了海派文化，上海也有位王导，很多人翻出了你30年前拍的单本电视剧《风情石库门》，并把它比作是《繁花》的前传，你怎么看？

王国平：要说什么是上海味道，怎么拍出上海味道，就是说上海话、吃上海泡饭吗？我认为是，也不是。30年前，侃剧备受追捧，但我比较叛逆，反其道而行之。《风情石库门》全剧47分钟，完全摒弃了台词对白，甚至连一句旁白都没有。但它也并非默片，而是通过一系列声音蒙太奇构成一部大上海真实声音的交响曲。所以看似没有人物语言，但镜头语言、画面语言、视觉语言极其丰富，胜过千言万语，除此之外至今我国还没有其他导演拍过这样一部无旁白无对白的电视剧。另外这部剧当时还打破了故事片、电视剧、纪录片、音乐片的界限与隔阂，融合和模糊了传统电视剧的形态和概念，创立了一种全新的电视样式，也成为中国第一部MV（音乐视频）剧。

苏州日报：为什么会想到用这些电影的手法来拍电视片？

王国平：这与我的经历有关。从小因为一些特殊的机缘接触到了欧美电影，在无形中熏陶和培养了自己的电影审美观和评判水准，这是大多数同龄人所无法企及的。

我8岁时就梦想当一名电影导演。16岁读中学时，当时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后来担任过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的宋崇先生在南市区文化馆创办了上海第一家业余艺术学校并开设电影编导班，学生几乎全都是在职的成年人，我年纪最小，那时就全面系统学习了电影理论专业知识并参加拍片实践。

两年以后我考上复旦大学分校（后改名为上海大学文学院），在大学里创办影视协会，撰写并发表影评，还创作发表了多部电影故事片、电视剧的剧本，受聘为中文核心期刊《电影新作》的业余编辑，负责电影剧本投稿初审。我的大学毕业论文《诗论电影》被《当代电影》杂志一字未改全文发表。毕业后因为那一届没有进入上影厂的名额，只能分配到上海电视台担任文艺部编导，从此就用电影思维、电影美学、电影语言来拍电视片。我每拍一部电视片都会像拍电影那样撰写导演阐述，有时还会画分镜头稿，只是没有用电影胶片而已，当时并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而我也是唯一这么做的电视导演。

苏州日报：近年来短视频、微短剧流行，而早年多数导演热衷于拍大片时，你就专注于这样的小制作，当时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王国平：在上海电视台工作的第二年，我导演了处女作《金色的旋律》，它突破了原有电视节目的固定格局和模式，以五首秋天的歌曲为主题，串起一幅幅运动的画面。每首歌曲都是独立单元，反映了从稚嫩走向成熟的中学生心态，最后获得全国五大城市少儿节目评比第一名。那时MTV（音乐电视）的概念还没有传入中国，我只是凭灵感将自己追求的“诗电影”寄托到录像带里，播映到屏幕上，没想到后来有人称它为中国MTV的“开山之作”。

苏州日报：你在国内开创了多种新的电视样式，这些灵感从何而来？

王国平：我从小喜欢发明创造，觉得自己天生有着做导演的潜质。小时候，我学习画画、书法、篆刻、工艺美术、摄影，会装配照片放大机、半导体收音机、日光灯，能刻制塑料片宫灯，还用五颜六色的塑料糖纸自制幻灯片，通过放大镜打上灯光，反射到白墙上，这是我少年时电影梦的萌芽。

我不太会模仿别人，也不喜欢重复自己，愿意去尝试更多短片类型。1988年，我拍摄了中国第一部旅游宣传片《梅兰芳的故乡——泰州》，后来在拍摄MV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借鉴由日本传入中国的卡拉OK伴唱机，导演并制作了中国内地第一盒卡拉OK录像带。2006年，我拍摄中国第一部交响合唱MV《在灿烂阳光下》时，就尝试运用了快闪的手法，这应该也是国内第一次快闪行动。

苏州日报：当下流行的短视频、微短剧与你早年间的尝试相比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王国平：当下的短视频、微短剧传播平台与以往不同，过去视频的传播只能依靠电视，现在主要是移动端，拍摄者的门槛大大降低，有一部手机就行，还能进行双向互动。此外片长比以前更短，草根气息更浓，契合了大众的心理，投其所好从而产生共鸣。

苏州日报：你怎么看待它们如今的火爆和行业激烈的竞争？

王国平：微影视的蓬勃发展有利于连接和融合精英文化与草根文化，这是新媒体对传统影视的反叛乃至革命，但同时依旧属于影像艺术，需要坚守视觉语言的创意之美。有的作品不太注重影像创意，刻意追求“生活流”和所谓的纪实性，一味排斥艺术性，这是一种曲解和误读。如果仅靠感官刺激来吸引眼球，那么它就会等同于电子游戏的视觉消费或低俗影片的娱乐消遣，审美性也将荡然无存。

苏州日报：你觉得一部优秀的微影视作品应该具备哪些要素，如何才能做到？

王国平：微影视虽小，但编剧、演员、服化道五脏俱全，当好“微导演”并不比导大片容易。要让主题微小而不微弱，人物平凡却不平庸，表演随意而不刻意，故事通俗却不粗俗，就必须精雕细琢，精益求精，在更短的时间里使出浑身解数，在微小中发现亮点，在突兀中制造惊喜，在感动中升华美感。

用镜头讲述唯美江南故事

苏州日报：在你导演的微影视作品中，江南题材的有上百部，为什么会对此情有独钟？

王国平：我喜欢旅游，崇拜徐霞客。我小时候经常去文庙、城隍庙、豫园玩，对江南美景充满了无限好奇。1985年在导演《金色的旋律》时，我就把镜头对准具有浓郁江南水乡特色的青浦淀山湖以及广富林文化发源地、被誉为“上海之根”的松江，与江南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

江南文化博大精深，江南大地有许多未被发现和挖掘的景点，尤其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人旅游意识尚未觉醒，大众旅游发展大幕还未开启，我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些美景就希望能用电视的手段来传播，这需要有大胆探索的冒险精神，就如同400年前徐霞客以生命之躯勇闯天下一样。

苏州日报：周庄古镇因为陈逸飞的油画《双桥》一鸣惊人，而你是第一个用电视片将它推向世界的导演，当时有着怎样的想法？

王国平：1990年，我导演过一台以环保为主题的文艺晚会，其中穿插的两首MV《生疏的情感》和《一个真实的故事》也都是我导演的，前者就是以周庄古镇为主题，后者以抢救丹顶鹤而牺牲的真人故事为题材，都获得了好评。上海市环保局找我们合作，希望拍摄一部献礼1992年世界环境日的片子。我追求创新并不断超越自我，大胆舍弃了晚会模式，全部到自然山水的外景地，天马行空地展开自由想象，完成了中国第一部环保音乐片《青春梦旅》。

这部作品播出后获得上海电视台当周收视率第一名，其中设计了一组青年人骑自行车赴江浙旅游的故事，片中出现的周庄、九龙山、天目山等原生态风景当年还都处在未被开发的自然状态，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当时我就有了打破地域界限意识。后来该片还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召开的世界环境保护大会上放映，成为对外宣传中国自然风光和生态环境的一张亮丽名片。

苏州日报：你在呈现江南之美的过程中，是如何挖掘每一处创新亮点的？

王国平：首先是要用新视角去发现它的意境，就像发现周庄一样。我还拍过上海南翔、朱家角等很多江南古镇，当时都还没有开发，后来引发了旅游热潮。在导演上海新八景MV《爱·上海》时我又拍摄了枫泾古镇，在拍摄浦东形象片时选择了新场古镇，每一处景都有不同的美。

江南的山水是有灵性的，江南的文化是有灵魂的，我喜欢用奇巧迷离的故事去探寻它的灵魂，挖掘它的精髓，由此让人产生共鸣，从而引人入胜地让观众走进江南文化的精神世界。比如在导演MV《福禄人间》时，我独创演绎了“乾隆下江南”故事的新桥段：乾隆携御用玉雕工匠微服私访苏州太湖西山，意外发现一位老渔翁拥有一块绝佳石料，遂命玉匠采天地之灵气，当场篆刻玉玺。玉匠在老渔翁孙女即兴舞蹈的启发下，灵感大发，精雕细琢后大功告成。乾隆回朝后每每使用玉玺时都会睹物思情，仿佛又回到那充满灵气和仙气的烟雨江南。像这样将江南山水的氤氲和玉雕创作的工艺天人合一地融为一体，江南玉文化的古老和神奇便展现得惟妙惟肖，江南文化的灵魂由此呼之欲出。

苏州日报：江南题材不仅有很好的艺术价值，也有很大的商业空间，你在拍摄电视片的过程中是如何用新思维去营销和推广的？

王国平：我从不会固步自封、拾人牙慧、亦步亦趋地完成拍摄任务，而是寻求突破。我拍摄的《诗韵松江》是中国第一部原创诗歌MV，也是第一部旅游短视频，它综合了MV、电影、广告、小品、舞蹈、情景再现等多种艺术的表现手法，将电视、诗歌、朗诵、音乐、绘画、书法、篆刻、装帧等现代与传统艺术融为一体。片子总长50分钟，由24首短小精悍、风格迥异的诗歌组成。每首从几十秒至一两分钟，一景一诗，可分可合，可以说是部超前的、艺术的唯美短视频、微视频，开创了一种旅游宣传营销的新模式，获得了中国广播电视协会“百家奖”一等奖。

另外我首创的全国第一部旅游微电影《八仙南通寻根记》共八集，每集15分钟，赋予每一个人物不同的“海归”身份。它突破了传统旅游风光片仅限于景点的平面化拍摄和单调、形式化的讲述模式，将景点巧妙地融进了故事情节之中。它糅合了当下所流行的微短剧的所有元素，像搞怪、雷人、草根、逆袭、穿越、反转、滑稽、戏谑等，无奇不有，无处不乐，让观众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神游南通。

苏州日报：苏州是吴文化的发源地、江南文化的核心区，在促进文旅融合发展方面你有什么建议？

王国平：苏州有很多文旅名片，以古典园林为典型代表。近年来可以看到苏州在这方面动了不少脑筋，下了很多功夫，比如在园林里办诗词雅集，结合声光电的形式推出拙政问雅、网师园夜游等。苏州有上百家园林，从我的职业角度出发，希望这些园林能够敞开大门，为有兴趣前来拍摄微短剧的团队提供便利，甚至可以打造古装微短剧拍摄基地。就像86版《西游记》、87版《红楼梦》在苏州不少景点取景一样，很多小众园林也可以借鉴参考，在打响自身知名度的同时，或许也能成就经典作品。

而园林毕竟空间有限，如果我来拍摄苏州，会选择更加广阔的太湖山水。我以前为无锡拍过MV《太湖美》，为湖州拍过市歌MV《太湖之州》，对太湖有着深厚的感情。我认为在不对生态环境造成污染的前提下，恰当地利用光影手段来呈现太湖之美，或在太湖边带动一股拍摄潮流，将有利于苏州这座拥有三分之二太湖岸线、四分之三太湖水面的城市进一步擦亮这张名片。

探索更广阔的影视天地

苏州日报：当今时代在飞速变化，你认为未来影视发展方向在哪里？

王国平：我认为，AI（人工智能）技术代表了未来发展的方向，它裹挟着元宇宙、ChatGPT、SORA、大模型等新思维、新技术，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颠覆着传统电影工业生产系统和制作流程，冲击着大众观看电影和电视的传统思维模式。它将率领影视创作者开辟一种随心所欲、立竿见影的新境界，同时用充满科技基因和未来感的影像语言与视觉效果来呈现一种全新的AI电影新美学和新体验，引领人类打开一种异想天开、无所不能的新空间。

苏州日报：目前AI电影发展得如何，有没有作品能够完全摆脱人工成分？

王国平：目前的AI电影更多还只是概念，就像当年的微电影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电影故事片，不可能在电影院内放映，只是在网络上传播的，按电影手法拍摄的，短小精悍的，有主题、有人物、有故事的视频短片。同样，AI电影也不是真正意义上在电影院里放映的故事片，只是用AI技术生成类似于电影的短视频在移动互联网传播。有些号称的AI电影也都还是试验品，如今真正完全的AI电影动态画面时间都很短，长时间动态画面还需借助人工参与才能完成。

尽管如此，AI技术每天仍在不断发展和进步中，如果有强大的资本支撑，技术进一步成熟完善，再借助人工动画绘制或与3D电脑动画相嫁接，制作出能够在院线放映的有票房号召力的“AI+电脑动画”全新长片电影指日可待，其前景不可估量，或许能够像当年3D电影《阿凡达》一样创造新的票房奇迹。

苏州日报：你在AI电影方面进行过哪些尝试和努力，今后还将有什么新探索？

王国平：今年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前夕，我们神画影业技术团队运用自主研发的AI生成训练系统并历经数月、反复摸索完成制作的第一部新神话AI动漫电影《九凤》发布。片中人物形象、背景场景、画面构图、色彩影调，还有镜头的景别、视角、剪辑，以及旁白配音、音乐声效、字幕等，全都由电脑编程和AI技术训练系统生成制作完成。

苏州日报：像这样的影片是不是不需要一般剧组里的工种，只需要编程的技术人员？

王国平：电脑编程确实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些工作，但《九凤》的剧本是由当代著名作家张锦江教授原创的。张锦江先生耗时十二年潜心创作，撰写了新神话小说《新说山海经》，共12卷、120万字，由120个短篇小说组成，《九凤》是其中之一，今年6月刚刚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尽管AI也能编剧，也能写诗歌或歌词，但《新说山海经》的文学价值独一无二，所以我们没有选择用AI创作的快捷简易方法。

此外技术人员也许不具备美学思想，若全靠AI技术生成的电影可能无法完全达到原作剧本的艺术要求，所以导演依然不可或缺。《九凤》这部片子就是由我全程参与和把控的，从人物设计和动漫画风的多种模板选择确定，到音乐风格和语言旁白、语速、语调的调整与修改，我们都不断试验，精益求精，常常会推翻重来，直到满意为止。像这样由专业导演来介入指导制作，而非纯粹由技术人员执行，对于提升电影的美学水平和艺术质量及精准度将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也是电影水准的保障。

苏州日报：这部影片的制作推出有着怎样的意义，未来还有哪些值得提升的空间？

王国平：尽管这只是一部小试牛刀的初级试验片，受技术局限，还有很多不足与缺陷，比如画面只是静态的幻灯片效果，动漫人物还没有活动起来，音乐还不完整、不丰富，缺少跌宕起伏的变化，故事叙述只是运用旁白来表达，没有人物对话，段落与段落之间的衔接还显得生硬，但它的意义并不在于质量达到了多高的水准，而在于从无到有。它的玄妙故事、玄迷人物、玄幻意境惊艳了广大网民，它的神奇画风、神秘色彩、神话美学吸引了无数观众。它的示范作用和开拓价值在于将激励更多影视创作者积极投身并踊跃参与到AI电影的探索行列中来。

人物介绍

王国平，国家一级导演，神画影业创始人、游有由传媒创始人。曾任上海电视台编导、制片人，同济大学、上海大学、上海音乐学院兼职教授。创办全球旅游视频网、全球旅游视频大赛，在国内率先探索拍摄MV（音乐视频）、卡拉OK录像带、微电影、短视频和运用快闪手法。著有《电影导演灵魂密码》《中国微影视美学地图》《王国平MTV》等，拍摄有2000余部微影视片，荣获200余项中外大奖，被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评为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被中国文联评为“中国百名优秀青年文艺家”，被人民日报社《环球人物》杂志评为“60年新生活第一人·巨变时代探路者”。